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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黑盒子》觀眾解密

文/陳代樾

舞者/編舞者：李貞葳

製作：MeimageDance 2014「鈕扣計畫」

空間：台北誠品信義店展演廳

時間：2014/08/09 19:30

從以色列巴希瓦舞團回來的李貞葳，將一個音樂盒、一綑線圈、一盞手電筒、兩支水槍、與一把剪刀分別交予觀眾，讓被挑選的觀眾以配樂、聚光照明、和表演行為介入演出。那介入並非只是陪襯，而可能完全改變演出的調性，對表演者/創作者而言絕對是大膽的嘗試，而在場的每一個人，將一同經驗互動當下所開啟的未知。

舞作名稱《黑盒子》即指向未知，是飛機失事後追查真相的關鍵，也是孕育實驗性作品的劇場空間，貞葳則說，《黑盒子》是一支「需要觀眾與我合作完成的作品」。身為觀眾，我感覺也許舞者身在異鄉孤獨奮鬥的經驗更像是一個黑盒子，需要觀眾的主動參予，層層解密。

帶有丑角的幽默與名模的氣勢，貞葳一身亮白俏皮登場，花邊裙子同時也是藏滿道具的口袋，一一將未知與期待分送給觀眾。貞葳首先將音樂盒交給藍衣女子，用手勢指示她轉動把手，具手風琴音箱的音樂盒傳出「我的家庭真可愛」這耳熟能詳的童謠，一圈一圈重複放送。然而那過小的手把需要稍快的轉速才能趕上記憶中的節奏，藍衣女子頻頻更換姿勢，不時中斷音樂。貞葳則每每轉頭瞪視，一再用手勢督促藍衣女子加快轉動的速度。然而也是在音樂斷歇，貞葳瞪視的這些片刻，觀眾發出了笑聲，樂此不疲。貞葳似乎也不在乎音樂盒搖得觀眾手痠，繼續她舞作段落的進程。時間一長耐性不再，藍衣女子甚至還裝作惱羞成怒地用最快的速度轉動，而貞葳竟然用手勢回說：「很好，請繼續。」觀眾又爆出笑聲。

笑聲時常標示著常規的逾越，貞葳用她堅定且處變不驚的態度打破了劇場約定俗成的「禮貌」，巔覆某種觀眾與表演者的權力關係，卻不是剝奪，而是賦予觀眾超乎習常的權力與相伴而生的義務。

道具清楚的功能性讓觀眾無需猜疑自身介入作品的方式與範圍，將習慣退縮的觀眾從毀壞舞作的焦慮中解放出來。然而這些道具卻不只是陪襯，時常在舞作中扮演關鍵的角色，譬如觀眾手中的手電筒是唯一照亮貞葳身體的光源，若非亦步亦趨的跟隨，貞葳將會隱沒在黑暗中。那種凌駕的責任或是信任，讓握有道具的觀眾除了有距離感的觀看，還可能從自身參予的動作開啟另一種體驗舞作的媒介，喚醒更深的同情與同感。

音樂盒第二次開始轉動，貞葳以一位男性觀眾手持線軸的位置為支點，拉出一條長線斜切過舞台，藉此將自己的雙手綑綁，那依戀與掙扎似乎與遠方的一人維繫著。這時音樂盒竟從多次轉手到了我的手上。從開場的嬉鬧轉為靜謐甚至哀傷，那耳熟能詳的童年歌謠不再只是記憶中旋律的召喚，我清晰的聽到音樂盒點字壓紋的金屬轉軸越過樂曲尾聲的焊接斷層，發出像是火車軌道切換的喀答巨響，之後是靜默。樂曲間的空白間隙將手把刺耳的刮擦聲放大，在空氣中留下尖銳諷刺的感傷。

音樂盒穩穩的落在膝上，我意識到自己似乎握有一種選擇，將音樂停下來，去測試沉浸在舞蹈中的貞葳是否會一如往常的回頭瞪視。我卻沒有這麼做，我感覺自己正扮演著家的象徵，除了是記憶深處的懷念與溫暖，也是在意識邊界那刺耳的刮擦，持續刮著旅人心弦。我好像更能感受貞葳作為旅外舞者長期離家獨自打拼的糾結忍耐，而選擇透過樂曲陪伴她的掙扎。因此我更加穩定地轉動音樂盒，在刺耳的空白區段悄悄加速，當手的轉動慣性逐漸與音樂盒融為一體，貞葳卻一眼向我射來，帶有過於親密的埋怨與憤恨，轉動的手瞬間僵直靜默，音樂嘎然而止。貞葳的表演有一種氣勢，那訊息不靠語言不仰賴手勢，是這麼的清楚乾脆。

舞作接近尾聲，當水槍的紅色墨水噴在貞葳淨白的衣服上，觀眾又發出了笑聲，卻是因為兩位女性觀眾因為不好意思而遲遲不敢射擊手上的水槍。貞葳招搖的擺動身體，邀請水柱噴射她的屁股，小腿或胸口，觀眾羞怯的射擊時常停頓，讓貞葳不得不一再挑逗，每每惹得觀眾發笑。

那笑聲卻因主題的嚴肅性與暗藏的殘忍而沒辦法那麼開懷，也許在戰亂頻繁的以色列與阿拉伯地區，戰爭與處決的畫面太過令人熟悉，貞葳將槍桿交給觀眾，讓自己成為受壓迫者，再現出現實生活的痛苦無奈。水槍紅色的墨水染上貞葳潔白的衣服與細瘦的身軀，似斑斑血跡。然而不論是貞葳作為受害者那違和的挑釁/挑逗姿態，甚至是玩具水槍時而噴出類似爬蟲體液的綠色墨水，都讓觀眾不能只沉浸於殘忍現實的感傷情緒，同時意識到劇場再現的事實，意識到表演的荒謬。

音樂盒帶領我走入情緒，走進表演者的內心世界；玩具水槍卻逼著我抽離出來，旁觀劇場再現的詼諧，發出困惑的笑聲。也許那抽離是一種提醒，在同理的同時意識到對他人痛苦的揣測終究與現實有所差距。而舞作則是一個黑盒子，讓觀眾在意向他人的過程中，反觀自身被喚起的各種經驗與情感，細細的追索檢驗。

透過道具的巧妙使用，貞葳開啟了與觀眾互動的各種可能，在功能的侷限性下開展未知。卻是貞葳對觀眾的信任與處變不驚的態度讓可能性持續推展，造就爆笑、感傷、同理與反思的可能。有幸與貞葳互動的觀眾，拿著道具似乎也握有開啟《黑盒子》的另一把鑰匙，透過實際的行動伴著貞葳走了一段，共享旅居在外那幽默、榮耀、思念、哀愁與痛苦交織的複雜心情。